懷恩文學獎/社會組二獎:兩個都被罵了
李旺台/聯合報
2011第六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二獎
文中的雙胞兄弟就像一個人的內心,感性、理性之間在掙扎,作者採用了很好的書寫方式。──蕭蕭
這篇作品趣味中有著哀傷,很動人。──李瑞騰
我有一個孿生弟弟。六十三年前,我倆一起在母親的肚子裡口沫相濡十個月後先後出生。我早他三十八秒滑出母親的子宮。我們不但長相、嗜好、習性、知能都極相似,心地也相同,只是偶爾會出現不一樣的做事方法。
我已退休,住在屏東。弟弟定居台北,還在工作。上個月,八十九歲的母親因胃出血送醫。我和內人輪流在醫院看護,弟弟也不敢怠慢,每周六、日回來。
老病真是一個殘酷的現實呀!從小看到大,身材微胖,臉頰紅潤,走起路來虎虎生風的母親,竟然瘦弱成這個樣子。這兩年我每次抱她,竟感覺像抱一把枯柴那樣的輕。
那天是周日,弟弟和我都在母親病榻之側。來查房的主治醫師告訴我們,母親的胃,術後狀況穩定,現在最重要的是,別讓她整天躺著,肌肉筋骨每天都要動一動;她要下床時,最好不要抱她,試著讓她自己動,我們在旁扶持即可,要不然會萎縮得更嚴重,出院後會喪失行動能力。
醫生走後,我正在跟護士講話,母親告訴弟弟她要上廁所。弟弟恪遵醫師指示,說:「阿姆,妳試看看自己起來,現在我告訴妳,右腳先慢慢的下來,好,現在用右手撐在床邊,腰用一下力,然後移動屁股,很好,現在身體可以慢慢起來。免驚!我在旁邊,免驚!」
我在不遠處見母親吃力的爬起來,緊緊的抿嘴,緊緊的皺眉頭,臉頰肩頸也緊繃著,還帶著不高興。那是明顯的不高興,跟小時候看到我們把家裡弄得髒亂不堪時同樣的不高興的神情。我很想走過去,乾脆抱起她,但弟弟在全神處理這件事。我沒上前,只見弟弟像軍訓課分解動作那樣,在指導母親爬下床,然後牽著她的手,一步一步,危危顛顛的步向衛浴間。
從病床到廁所大約二十步的距離。弟弟牽著母親的手,那樣子好像我牽著不到一歲的孫女在學走路。病房四周,燈光慘白。牆壁上掛的一張畫不知被誰碰歪了,沒人去扶正;牆壁底下,零亂放著一些鄰床病患留下的雜物,沒人來收拾。母親應該不是不高興這些吧!這二十步的距離對母親來說,像是二十公里那麼遙遠。她一生勞累。她為我們兄弟以及我們的兒女備極辛勞超過一甲子。現在,在她人生最後的路途上,要上個廁所,還要讓她如此的辛苦嗎?我心裡這樣嘀咕著。我深信弟弟現在跟我有同樣的感慨,但他在理智上認同醫師的說法。
我注意到母親一步一危顛,臉上的不悅,一步一凝重。
弟弟扶持母親步出衛浴間時,醫生和護理長剛好有事進來,見狀向弟弟豎起拇指,說:「對,就這樣做,很好!」
躺回床上後,弟弟拿一張濕巾幫母親擦拭。母親別過臉,用那微弱的手撥開濕巾,顫抖著說:「阿姆全身軀都在痛,你還要我這樣爬起來走路,你要乎阿姆痛乎死嗎?……你回台北去好了!」
母親那聲音有氣無力,但弟弟和我聽得清清楚楚。
弟弟臉上一陣暗紅,接著一陣青白。這使我想起以前他當隊長的籃球校隊意外輸球,與冠軍無緣時的臉孔。他此刻相當難過,我也一樣難過。
又過了大約一小時,弟弟發現母親尿濕了床鋪,我二話不說,抱起,輕撫她的頭髮和額頭,說:「沒關係,阿姆,我來幫妳洗乾淨,換新褲子。」我抱著母親上浴室,剛走了幾步路,主治醫師又剛好進來。他像是發現學生做錯事的訓導主任,朝著我說:「我不是說儘量讓她自己走嗎?你以為這樣是真正對病人好嗎?」
醫師的口氣帶著明顯的責備之意。他是在罵我。不過,他有他的道理,也是好意。我沒有回應他,繼續將母親抱進衛浴間。
我再度抱母親回來時,弟弟已將床鋪清好,換了新床單。
那天傍晚我開車送弟弟去新左營高鐵站。外面下著西北雨,風雨拍打著車窗車門;車內,弟弟一路無語。快到站時我跟弟弟說:「下禮拜能回來還是回來。阿姆一時氣話,沒必要難過。能回來看一次算一次了……」
我話還沒說完,弟弟竟哭了出來。我轉頭看他,是真的傷心地在哭。這個在學術界廣受敬重的大牌教授,竟如此崩潰!他只敢在我這個老哥哥面前哭泣吧!
我試著安撫他:「我後來也被醫生責備,哈哈,我們兩人都被罵了。其實呀,這中間沒有人做錯什麼。」
下車時,他一面提行李一面告訴我:「下禮拜我還是會回來。我們折衷一下,我們抱阿姆下床,然後扶她走幾步路。這樣應該會好一點。」
「好,這樣很好。你一路小心。」
回屏東的路上,風雨停了。我偶然抬頭,看見輪廓清朗的大武山。
文章擷取自:http://mag.udn.com/mag/reading/storypage.jsp?f_ART_ID=3600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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